把阅读当成朋友
一个没有阅读经验的人,他的人生可能是残缺的,他的精神也可能是残缺的。
我中学毕业那一年是1968年,正好赶上中央号召全国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。于是我选择去了我的故乡崇明岛。记得当时我是一个人背着简单的行李到乡下去的,去的时候心情灰暗,因为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将会怎么样。面对着一群农民,我时常感到孤独,因为我觉得我跟他们没有什么话可以讲。于是我就不说话,一天到晚埋头干活、写日记。我在日记中写道:再这样下去我会忘记怎样说话,我会变成一个哑巴!潜意识里,我觉得我跟那些农民是不可沟通的。尽管他们很照顾我,同情我,经常送吃的东西给我,但是我觉得他们救不了我。我在日记里写:善良的人们啊,你们救得了我的肉身,救不了我的灵魂,我的思想是无法跟你们沟通的,我心灵上的需要你们是无法给我的。
那时候我的脑子里经常出现这样一幅画面:一个体格非常健壮的黑奴,身上布满带血的鞭痕,手上带着铁镣,赤身裸体地躺在一块木板上,这块木板刚好可以撑起他的重量,使他浮在海面上。那个黑人躺在木板上,瞪大眼睛看着天空,目光里流露出一种绝望。他没有生路。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的海面上,露出来鲨鱼黑色的鱼鳍,一群鲨鱼向他游过来。他的结局可想而知:或者是被鲨鱼吃掉,或者是被太阳晒死,或者是被海浪淹没。我就觉得自己就像那个黑奴一样,一个人坐在一块木板上,在海上漂浮,没有前途。我把自己当时那种绝望的感觉作了一首诗,记在日记里。
我还记得我是在一个小草屋里,在一个油毡上写成的。当时确实感到非常孤独。幸运的是,这种状况大概只延续了三四个月的时间,然后我的生活就发生了很大变化。其中一个原因是,那些我曾经认为是愚昧的、无法交流的、无法沟通的农民,他们改变了我对生活的看法。
那些农民,他们发现了我最需要的是什么。可能是我拿着一本书,或者一张报纸,躲在角落里阅读的时候那种专注的、甚至是贪婪的神情,引起了农民的注意。他们说,城里来的那个小青年,他一看书就像变了另外一个人。知道我最需要书以后,没有人号召,我所在的那个生产队里的所有农民,只要家里有书,全都翻箱倒柜地找出来,送给我。我记得他们给了我几十本书。有《红楼梦》、《儒林外史》、《初刻拍案惊奇》、《二刻拍案惊奇》、《孽海花》、《千家诗》、《福尔摩斯探案集》、《官场现形记》等等。农民认为只要是书,只要是印刷品,都给那个城里来的学生。我是来者不拒,照单全收。这些书,有的价值不菲,比如一个退休的小学校长送给我一套《昭明文选》,乾隆年的刻本,装在一个非常精致的箱子里,现在十万块钱也买不来。有的虽然没什么用,比如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八十岁的老太太,送给我一本1936年的老黄历,但却让我感动得落泪,而且至今难忘!我写过一本书叫《在岁月的荒滩上》,记得书的前言是这么写的:“假如现在死神走到了我的面前,他问我,在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,如果让你见十个人,你想见的是谁?我闭上眼睛想一想,我发现,这十个人,十张脸中,大部分都是我在农村认识的那些农民。”
改变我的第二个原因是书,书改变了我的生活。除了农民送给我的书以外,我还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书库,这简直就像一个童话一样。有一次收工后,我生火做饭,有一个老太太来帮我,随手扔给我一本书,说:“拿去生火吧。”我对书有一种本能的直觉,只要根据段落排序就能判断是政治书还是文学书。我打开一看,凭直觉判断那是一本文学书,我就拿起书,读了起来。我现在还记得书里的文字。这是一个俄罗斯作家写的,我看到的正好是这样一段:有两个少女在月光下散步,有一个少女对另外一个少女说,“莉莎,你看,这些在月光下滚动的露珠,她们是多么的美妙,我们的生命就像这些露珠一样,明天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,她们就会消失。”她说:“莉莎,你要记住,生命是短暂的,你要珍惜。”莉莎是一个失恋的姑娘,她有轻生的念头,另外一个姑娘在劝她。我就接着往下看。那老太太后来一看,还没生火,她就跟我说,你不用着急,这些书还很多,就在学校里。后来我找到那个学校,果然有一个非常可观的书库,从泥地到天花板堆满了书,而且每一本都是值得读的书,这真是个奇迹。从乡民那里我了解到,办这个学校的校长,当年家里有很多田地,为了办教育,他卖掉所有的田地,让相邻的所有孩子都能来上学。所以我看到的那些乡民,尽管有一些土气,但其实他们都有文化,都上过学,就是因为有这所学校。我在书库里呆了整整一天,最后,我大概从那里拿走两百多本,足足装了三麻袋,运回到我的住地。这些书对我的生活起了很大的改变作用。不管白天干活有多苦、多累,只要想到在晚上,在草屋里的油灯下可以看自己喜欢的书,我就很满足。
那时候我在读书之余,作一些笔记和写作在我的笔记中,我写我的生活、写我周围的人物,是用文字来给我周围的人画素描,同时也将我看到的大自然的变化描画出来。有时候写一些阅读感受,为什么我喜欢这本书而不喜欢那本书。这些文字,在我现在看来仍然是非常真实的,因为当时从来都没想过要用这些文字换取什么、取悦什么,只是在真实地表露自己的情感。去年《读者》杂志告诉我,说转载了我的一篇文章叫《雨声》,这其实是我1969-1970年期间在草屋写的一篇日记。我把下雨屋漏的事用美妙的词语记录下来,是因为漏雨睡不着,也是因为想到一些奇怪的事情而兴奋的缘由吧。前段时间,我看到有人花了两三千字的篇幅,来评论我这篇只有几百字的文章。这倒不是我在夸耀自己的东西。
这些文字时隔将近四十年还有人喜欢,还有生命力,原因是什么?我觉得是因为它的真实和真诚。这是我人生的第一站,如果没有这一站,也就不会有现在的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