阅读改变我的人生
我记得我跟王安忆有过这么一次讨论。她说,作家百分之三十的天赋,百分之七十要靠后天的努力,我说我认为正好相反,我说作家要靠百分之七十的天赋,百分之三十的努力。但是现在我觉得我的想法有改变,我现在认为作家百分之五十的是靠天赋,然后我还要加入百分之二十的职业训练。
职业化的训练不能给你天才,但是如果你有天才的话,它至少可以让你在使用你的天才的时候要方便得多,容易得多,使你所有的天赋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挖掘。我当时就感觉到他们的训练方式是非常科学的。上课时,我们的同学都是坐成一个圈,十二个同学,老师坐在中间,然后他就说,某某某,你出一个词儿。被点名的同学先出一个名词,然后老师叫第二个人说你接一个动词,接了一个动词以后他就说,用任何一个你想到的最最独特的一个动词来让这个名词动起来。这样一种训练就是首先是他告诉你什么能使文章变得非常有活力、非常有动作、非常往前走,走得比较快的是动词而不是形容词。
比如说老师跟你说这里有个烟灰缸,我告诉你一个object,然后让所有同学就用这么一个东西,这么一个非常微小、微不足道的一个东西,当场构思出一个故事来。轮到你来构思的时候,如果你想不出来,老师会说You see it,with your minds' eye,就是用你脑子里的那双眼睛来看着这个东西,You know,what happened to it。
如果没有东西happen,老师就说Let it happen,就让你脑子里的那个画面再往前走。所以这种训练也形成了我写作会有一种画面的感觉,如果我写不下去我就对自己说:See it,You know。老师老是教我们看着它,直到看见它,看见它的形状,Do you smell anything?你闻到了吗,你嗅到了吗?调动的是你所有的感官把这个故事往下进行。
我觉得这种写小说的训练在美国是独一家的。为什么我现在写小说的画面感很强,我觉得这是跟我们学校的训练是很有关系的。写一个东西要有质感。这段文字你写出的一个场景,要有质感,最好还有触感,就是说有六种感觉都有,六种感官都有。这种职业训练对我后来的写作帮助很大,因为它还有第一人称写作、第二人称写作、书信式写作、嘲讽小说、各种各样的小说的体裁的训练。
老师说,我不能给你天才,但是如果你有天才的话,我至少可以让你在使用你的天才的时候要方便得多,容易得多,使你的所有天赋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挖掘。
我在这个学校读了三年得到艺术硕士及写作学位(MFA)出来以后,明白很多事情,比如如果你想转换一个视角,应该用什么转换,比如说用对话转换是最容易的,从一个女主人公转变到男主人公,或者从她的心理世界转换到他的心理世界,其实是非常有技巧在里面的,这个技巧学会了并不影响你的天才的发挥,那么你有天才也有技巧,写起来就省力一些。所以我从这个学校出来以后,就大量将这种技能运用在后来的写作里,写出了很多作品。
我觉得中国作家很多在很年轻的时候,就把自己架起来,社会也把他架起来了,很快他就在一个不落地的生活当中。在美国,任何人,作家也好,什么也好,我自己感觉我跟我全班同学一样,他们后来出去有写广告词儿的,有写剧本的,写什么都有的,我也就是跟所有的这些同学一样,就变成了每天用写作来尽到作为一个社会人的责任。
我当然还有其他的使命。比如我比较喜欢中国近代历史,对我们中国这一百年间发生的这些人的这些故事,或者说我在写个人命运的时候怎么样映照中国的这一段近代史,我是有一种使命感的,我觉得我想写,我这辈子好像不写就会死,就激情到这种程度,有了这种自己的使命感。
还有一种就是说,我就是一个职业的作家。我是靠卖字为生的这么一个人。我喜欢这样一种职业的独立性,我喜欢它的自由,那种没有极限的自由。
因为我的小说的故事也好,人物也好,画面感也好,尤其是画面感,给很多影视人造成一种错觉,就是严歌苓每部作品都是可以拍电影的。像《扶桑》这,他们说基本上就是给电影拿来就能拍了,因为画面感实在太强了,对话都是很精彩的,拿来马上就可以拍。但是等拿到手,每个人都会发现有点上当,因为它的画面是很意象的,就是非常抽象的、形而上的东西,在后来的影视改编中其实不大帮得上忙。
我今年出叫《妈阁是座城》的书,是写赌徒的。中国的很多成功企业家都是赌徒,他们发财后会到澳门这种地方,把这个手赚来的几千万上亿,那个手丢出去。有一些非常惊心动魄的赌博故事,很悲壮,有那种发誓不赌了,把手指头一刀剁断的,剁断以后还不行,又剁断一根的。我写过一本书叫《一个女人的史诗》,他们说你可以写一本《一个赌徒的史诗》。
为了写这本书,你就要了解这些赌徒,你自己得会赌啊,对吧,不会赌博的话,很多细节是没法写的,心里也是没底的。所以我就去澳门,我就去当赌徒。赌徒没当上,当的是赌客,第一次赢个一万多,后来就开始猛输,但是我真没输到急眼,就是输得完全没有理智,输得脑子白热化,就坐在那儿不走啦,就跟那个赌桌死磕,一直要赌到赢的那种地步,因为我就没有感觉到那种人热血冲头的感觉,而且丢掉的钱我也不觉得好像那么痛,所以我就觉得可能我天性里不会成为赌徒。不过就是这样的话也输掉好几万,还没算上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费用。
就这样把这本小说给写出来了,这本小说如果没有影视版权,售出的话我估计也是赔本。但是我就是觉得职业作家就要做到这一点,就是说你要写什么像什么,要为了这个目的去生活,要扎扎实实学会一样东西。就像做农民,什么时候种红薯,什么时候起红薯,怎么起红薯,这些种种具体的知识。
假如说一个人,他不认真对待自己的职业的话,他肯定会想,好了,编一编就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了,但是我觉得作为一个认认真真的职业写手,只能像我这样,用很笨的办法,也可能是很危险的办法,才能写出来。像《陆犯焉识》这样的小说写出来,我甚至以为是出不了的,因为它很敏感,有个杂志就给我退稿了,说这个我们不敢出。
那么你图什么呀?我图的就是,我要做好所有的功课。这本书不能够出版也好什么也好,但它是我一辈子一定要写的故事,我就把自己武装到牙齿,一定要把它写出来,用我做的最好功课把它写出来。